温陵故人

吾学李温陵,平生最好是人之非,非人之是。

【祯温】爱执(一)

卡文以后续写,故事走向逐渐无关历史(大雾……),故重新单列一篇,故事前情见《居渊》(一) 《居渊》(二) ,不看也不影响阅读。



爱执著故当有守护。因守护故当有多欲。以多欲故成就邪见。如是随顺邪见,故当入迷黎。此第三业当向地狱。——《大威德陀罗尼经》



纵然首辅温体仁心知这次面圣谏言,少不得费一番动容周旋,但当他辗转追到西苑,登上皇帝的游船后,看到眼前情形,仍有一瞬间生出了告退的心思。

不大不小的游船上只有几位内侍远远侍立,见外臣来,亦不宣唱。崇祯穿了一件道袍便装,执着酒壶斜斜倚坐着,脸色阴沉,殊不同于平日正襟危坐。体仁见此微愣,暗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。想必皇帝今日在召对中被言官屡屡顶撞,受了一肚子气,现在仍是余怒未消。他瞥了一眼身后,方才接引他的小太监已经划着小船走了。

待他行礼后,崇祯打量了他片刻,开口道:“卿为何事求见朕,是有军报么?”

体仁垂着首,未及端详皇帝的神色,却已听出了不耐之意,然而此刻他只有如实回答道:“未有军报,臣是为言官詹尓选之事而来。”

“呵,朕就知道!”崇祯闻言挑眉,立时刻薄地冷笑一声。

体仁眉头微不可见地一跳,听得崇祯又道,“阁中揭帖,朕未尝一日不批答。现在为着一介小小言官,还要劳烦首辅大驾亲来,这个詹尓选,他面子倒大得很。”

“詹尓选正押解听候发落,众臣议论纷纷不肯离去。臣欲通下情,又恐怕密揭不能立达御前,有所延误。非重其人,乃重其事。”他答道,尽可能地辞气平和,以免激怒皇帝。

“重甚么事?”崇祯将酒壶往手边几案上重重一顿,怒意混着醉意一齐泛上脸庞,“朕不过公道处分一狂臣而已!你们一个个却如此大做文章,趁机沽名卖直。再有一字说情,朕便立即赐那厮廷杖百棍!”

体仁不做声了,只觉皇帝置气撒泼的样子,像极了不讲理的孩童,此刻恐怕难以强谏。可他若就此退却,无异于放任事态继续恶化。

崇祯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迟疑,哂笑一声,不耐烦道:“卿回阁罢。”

他闻言有一瞬的踌躇。然而,心头涌起一股血气紧接着迫使他俯首拜倒,以恭谨的姿态无声诉说着最为坚决的心意。

见他这样,崇祯心头腾起一股怒意,低吼道:“你做什么!”

“臣恳请……不,恳求陛下听臣一言。”

“詹某骂你奸佞,骂你擅权,骂朕忠奸不分,难道你要告诉朕,他骂得都对?”崇祯一提及此人言行,便气得胸口不断起伏。

“詹尔选不过一狂愚之臣,其言无状。但若对他稍加恩赦,可彰显圣度宽广。”体仁恳切道。

“好,好……”崇祯闻言怒极而笑,第一次看着他的目光带了十分愤恨,“看来钱某果真当了沽名钓誉的好榜样,连你也学了去!”

他猛然抬头:“……陛下?”

“朕要发落个诟骂首辅的狂臣,朕的首辅却巴巴赶着来求情。左右只有朕一人当了天大的恶人。”崇祯仰头道,那股自嘲之意浸到人心里,直发寒发毛。

“陛下维护之恩,臣岂有不知?但此事实有特殊之情……”体仁欲详述曲衷,紧接着便被皇帝不耐烦地打断。

“卿不是向来自诩断绝情面,一心奉公么?朕为此护着你,为你发落了多少人,詹尓选那厮也是!现在外廷不过讥议几句,那些人何时何事没有话说?卿倒如此在意了。这副作态,朕早见得烦了,从前韩某、成某、周某便是这样,朕打发走了他们,”崇祯自顾自说着,见他默然无对,愤恨之情愈发被撩拨起来:“现在连你也变作了如此!”

半晌,体仁深吸了一口气,语气坚定道:“臣绝不敢沽名,也并非市恩詹尔选。臣只望陛下稍为回旋,待过些时日,外廷之激论渐平,不再注意此事,届时依法处置他,自然人情平允。臣实实是从公考虑。”

崇祯闻言,狐疑地瞪了他半天,忽而摇摇头,冷笑道:“不对,你不肯对朕说实话。”

他的心一瞬间仿佛被攥住了。

“你口口声声说要调停,要回旋,不过是因为……你怕了!你怕朕不能庇护你身家性命,便急于示好那群‘正人君子’,是也不是?”

他不自觉攥紧的心放松了下来,随即涌上一股更浓的苦涩,道:“臣耿耿此心,可对天地,陛下何故如此疑臣?”

“朕为何疑你?君臣一体、同进共退之义,你扪心自问,你放到了哪里!”崇祯被他的反问一激,顿时提高了声调。

“臣只冀望朝廷纷争早息,愿陛下勿因臣一人而激众怒。”他又镇静重复了一遍方才的理由。

纵然心知君臣相遇是假合,缘尽即空,无有长久。可他是如此贪恋这片刻的幻景。

“哼,”崇祯冷笑出声,似乎连维持愤怒都已精疲力尽,只剩下无尽的失望,“你还是拿谎话诓朕。”

他顿时哑然,有些无奈地垂下眼帘,正准备了好言好语劝慰天子的措辞,下一刻,崇祯的话却让他呆立原地。东林领袖刘宗周前些日寄给他的信,那些明为规劝、实为诛心的字字句句,此刻从天子口中又重温了一遍——

“宗周偶阅先朝载纪,如张文忠大礼大狱等事,彪炳宇宙,而终以不能爱惜人才,取讥当世,至今有不能为文忠讳者……”

体仁拢在袖中的手攥紧成拳。这些迂腐恶毒之言,他早已弃之不顾了,为何……为何皇帝非要原原本本再念给他听一次?

“……严分宜于杨、沈之狱,坐不能救正耳,岂必真如传者所云,若其他封疆失事之诛,多所自取,后人亦一概坐分宜。张江陵功在幼主,夺情一事,竟以栈豆殉百年,尤为可惜。阁下自分相业,孰与文忠贤?稍或不慎,吾不知于张、严二公又何居矣!”

崇祯复述信中之言,竟是一字不差。也不知刘宗周那些讥讽的话在皇帝心头萦绕了多久。

刘宗周所规劝诟讥的,既是作为天子重臣的体仁,也是倚重体仁的崇祯。所谓君臣荣辱一体,倒在此事上表现得淋漓尽致。

“不说话了?当初是朕力排众议,卿才得以安居首辅之位。怎么,卿如今才知道畏人言么?”

他沉默着,还在竭力将刘宗周那字字句句从脑中重新赶走。张永嘉、严分宜、张江陵诸公昔日的荣宠恩遇,他已从天子这里得到了大半。而前辈诸公皆由积怨得祸,身后谤毁之声不已,甚至累及家人,仿佛是一个不详的预示等待着他。来自政敌的话虽然极尽刻薄,却也不算全错。他虽已将此信草草扔了,但此刻听到天子复述,他又怎能全然无动于心?

纵然他可以不惜身,却也还奢求着,皇帝能爱惜他再多一点。

见他神色震动,崇祯大笑一声,自嘲道:“也是,朕赐予卿的些许恩荣,如何比得上名教论定的万世是非?朕曾暗自发誓,绝不重复皇祖苛待张居正的悲剧,定要卿以尊荣相始终,以全君臣之谊。现在看来,却是……自、作、多、情。”

体仁心头猛然被狠狠刺痛,惶急开口:“陛下……”

“今日朕若允了你,你便能自诩论救言官,与东林重新修好,若不允你,你便可不依不饶将朕激怒,得个抗上不屈的美名,一洗从前媚上之耻。卿自谋的退路,可真是万无一失。”崇祯咬牙切齿道,说到最后,眼中泪光隐隐泛起,紧接着又恢复了冷硬的愤怒。

“臣对天指誓,绝无此意!”他的声音不由得带了哀切,辩解之词涌到嘴边,又生生犹疑住口。

如果他直说,他并不惧史册滚滚骂名,不惧君子口诛笔伐呢……

他早已背弃了圣人,自绝于名教,早不知仁义为何物了。惟有如此,他才能稳稳站到天子身边,做一把守护天子的剑,高视阔步走过那经年的怨毒目光、诟詈之声、诛心之论。

他肆无忌惮地扫除了对圣人的虔敬,可他对誓要做圣人的天子,满腔子皆是爱意。全体承当,不由外求。

此言如何能对天子道?如何能对天地鬼神道?惟无愧于此心而已。

想到这里,他惶恐惧怖的心绪又出奇地安定下来,道:“臣自分守天道义理之常,区区狂徒沽名标榜,何足称‘名教万世是非’?决性分之真,邀身后之誉,为道者所不敢出,亦是臣所不愿为。”

“哼,”精通义理之学的天子立即看破了他的言辞曲饰,“老庄舍爱敬,求解脱,皆是无君无父之徒。老庄之言,不过是寡廉鲜耻者的狡辩!”

果然……体仁闻言,不出心中所料,竟微微笑了一下,惨淡神色中居然倒映出对天子的同情:“那么,陛下究竟想要什么样的臣子?”

外廷多得是宁折不弯的忠孝节义之臣,标榜东林,主张公论,每每将天子气得动怒不已,而敢于蔑视名教圣人者,柔顺地拜在了天子脚下,却又被天子鄙夷为寡廉鲜耻之辈。

你一定很犹豫,很彷徨罢……身为天子,陷入这等两难的境地,也是很可悲的罢……

“你在诘问朕?”崇祯仿佛被这句话刺中了隐痛,过了好半天,才咬牙出声道。

“臣不敢。”他复垂下目光,道。

“……脱了你的常服。”崇祯阴沉着脸瞪了他许久,蓦然喝道,以此作为对他的回答。

体仁闻言,木然顺从照做,将官帽摘下,心中只道“获罪发落,悉听君命”。一抬头,他对上皇帝注视的目光,满是对报复的期待,又如顽童恶作剧似的促狭,他才愕然醒悟了皇帝的意思,惊得无言以对。

“……”体仁嘴唇哆嗦着,欲言又止。一定要他做到这个地步么……这实在是太超过他的底线了。他再次跪伏在地,声音也打了颤,“陛下,臣……”

“还说你不爱惜身家,不爱惜声名,”崇祯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怨恨之色,讥讽道,说着声调带了虚张声势的怒意,“原来方才卿指天誓地,是全不作数的么?”

“臣……陛下,您不能……”猝变之下,他心神大乱,一时支吾,平日里的辩才全然失去了用场,脱口而出道,“君臣以礼……”

“‘君使臣以礼,臣事君以忠’,外边多少人拿了这句话骂朕严苛。从前卿教朕莫要理会此等迂腐之言,怎的如今却拾人牙慧?”崇祯哂笑一声,冷冷道,“心口相违!”

体仁蓦然攥紧了双手,仿佛被“心口相违”这四个字击中了,愣愣说不出话来。半晌,他缓缓直起身望着皇帝,又努力想掩盖住眼底万千波澜。

是啊,他还怎么配拿君臣礼义做护身符?他为面前之人而背弃圣人教诲,也注定了要接受面前之人所赐予的、背弃圣人应得的代价。

可他还在期望着什么,期望这人回心转意,期望自己能得到些体谅怜悯……

心底的伤口被一举掀翻,他默自舔舐着,不断告诫自己:只是天子的赌气任性而已。但面前之人既是天子,这份赌气任性便也足以让他摔得粉碎,要让他必须使尽平生才力纵横周旋。

“朕要卿做无法回头的忠臣……”

良久的寂静后,终于,体仁垂下头,动手缓缓解开了革带。金玉落到地上,发出清脆的声响,在他心头轰的一声,如堕梦魇。




注:[1]刘宗周的信出自刘宗周著《蕺山集》,《与温员峤相公》。

[2]“决性分之真,邀身后之誉”一句出自体仁年轻时所做时文: “故彼之所为,正吾之所不屑为。何者?会当然之则,而希不必然之事,固道所不载也。世之所述,正吾之所不愿述。何者?决性分之真,以要身后之誉,尤为道者所不敢出也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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