温陵故人

吾学李温陵,平生最好是人之非,非人之是。

【温祯温】居渊(二)

预警:角色人设为作者个人的史料解读


前情:居渊(上) 


“辅臣之去,前已有旨甚明,尔为何又为此言?”崇祯看着阶下跪着的言官,眉目阴沉,严词诘问道。

文华殿内外,大小朝官垂手分班站立,敛气屏声,气氛冷凝如胶柱一般。体仁站在阶上,在文臣中最靠近皇帝的位置,微微垂下眼帘,偶尔目光向阶下瞥去, 见那跪着的言官脊背挺得笔直。真年轻啊,看上去是和皇帝差不多的年纪。他又仔细想了想,记起来此人是上上科的进士,叫做詹尔选。

年轻的言官毫无惧色,大声回答道:“皇上既有言曰广开言路,如今次辅却又以言去国,臣恐怕后来大臣将以言为戒,非皇上求言之美意。”

“建言是谏官的事,大臣自有大臣之体,岂有一概以建言为美的道理?”崇祯对这等说辞并不买账,立即反驳道。

“大臣职在格心,然若非有言,又从何处格心?”

“有言如何召对时不说?这等道理,朕已明旨晓谕,你是故作不知么?”

“天下从无辅臣不可上疏的道理。如今次辅钱士升不过是偶因一事,代天下人发愤罢了。以风节表率百官,臣实则与有荣焉。陛下即便不能用其言,为何反指其为沽名?人主若不以名誉鼓天下,使左右近臣皆是寡廉鲜耻、尸位保宠之辈,臣恐怕于国家将有大患!”詹尔选说到最后,语气已是激愤异常。

崇祯眸中寒光一闪,厉声道:“谁寡廉鲜耻,谁尸位保宠?你指实了来说,莫要阴阳怪气、含沙射影!”

殿中诸臣有人已吓得面如土色,殿外隐隐传来窃窃私语。体仁脸上毫无波澜,心中却仿佛有了预感,拢在袖中的双手攥紧成拳——

詹尔选闻言,神色逡巡片刻,随即摆出了豁出去不管不顾的架势,愤恨的目光直直冲着体仁射来:“次辅上疏之时,首辅温体仁已预先得知,却闭口不言,坐视次辅一人上疏,一人获罪。既不能谏言得失,又不能救援同官,这难道不是尸位保宠?既已尸位保宠,如何还能侈谈‘廉耻’二字!”

“放肆!”崇祯的怒喝声在殿中回荡盘旋,“首辅是肱股大臣,你竟敢借端妄诋,显是心怀叵测!”

话音刚落,体仁已经转身面向皇帝跪下,口中请罪道:“是臣佐理无状……”

这般身为射的,这般伏首请罪,他早已经历了太多次,几乎是带着木然的神色重复着千篇一律的开头。

崇祯径直打断了他的套词,不快地说:“跪着作甚,首辅起来。”随即目光看向阶下,又燃起怒意,玉音一出,便要裁定是非,发落言官:“传锦衣卫——”

“臣用心确无一毫私意,臣乃是为捍卫高皇帝祖制!”詹尔选眼见着锦衣卫上了殿,当即竭力大喊道。

崇祯原不欲再作答,但“祖制”二字断断无视不得,便当即斥道:“尔有何面目妄言祖制!”

詹尔选不答,径直朗声道:“《皇明祖训》曰:‘凡广耳目,不偏听,所以防壅蔽而通下情也。大小官员应有可言之事,许直至御前闻奏。诸衙门毋得阻滞,违者即同奸论。’祖训在上,人臣有何不敢言?所不敢言者,只为贪恋权位而已。次辅钱士升上疏,正合祖制防壅蔽之意……”

体仁微微侧过头,才掩盖住了眸中流露的厌倦之色。崇祯闻言却神情一滞,欲辨又无言。

“《皇明祖训》曰:‘我朝罢丞相,设五府六部等衙门分理天下庶务,事皆朝廷总之。以后子孙做皇帝时,并不许立丞相。’此是高皇帝杜防权臣之至意。如今外臣相商,欲用一人、建一策,皆云首辅意如何如何,匍匐权门,廉耻丧尽,防奸之义何在?”

……

詹尔选尚在滔滔不绝,崇祯已是遽然变色,噌地站起身,腰间环佩摇曳,一阵作响。

“够了!”崇祯怒道,气得胸口剧烈起伏,走下了御座。侍立一旁的文武近臣见状,惶恐变色,纷纷拜倒。体仁微微垂着头,看不到天子此时是何等神色,只听得那脚步声清晰迫近又远去,一步一步,好像是踏在他心头。

他心中并无一丝恐惧,只脑中不停飞快地想:今日之事该如何收场,由钱士升谏言而引发的一系列风波该如何了结?思量复思量,他最终不得不承认:自己所有可能的选择与安排,最大的变数,仍然在他无法完全掌控的那人身上。

文华殿中跪了一地的朱紫衣冠,惟余天子的身影高高在上,孑然孤立。

崇祯站在言官面前,打量了半晌终于开口,却是令人出乎意料的平静:“你疏中说,如今天下疑朕者不少。朕如此焦劳,天下人尚疑朕么?即便是尚方剑,朕何尝不赐?彼不能用,疏中又何言尚方不灵?”

体仁分明听出了话里的几分软弱,几分委屈,心中暗暗叹息一声。

詹尔选正色答道:“诚如圣谕。但臣见督理有参疏,未蒙皇上大处分,这与未赐尚方剑有何异?”

“刑官拟罪不合,朕不当驳回么?”崇祯继续追问道。

“刑官不职,陛下但当易其人,而不当侵其职守。”

“你疏中言‘一切苟且之政’,如何是苟且?”

“加派。”

“加派是因贼势未平,贼平之后有何难停?”

“搜括抽扣,亦是苟且。”

“此是供军需之用,并非输之内帑。你还有什么话说?”

“即捐助亦是苟且。”

“捐助本是听凭捐者自愿,朕何尝强人所难?!”

……

殿中心惊胆战的群臣被迫聆听天子与言官论辩,往复数百言。双方的歇斯底里声声入耳,只搅起了体仁心中一阵厌倦。他注目着崇祯剑拔弩张与言官对峙的背影,心底甚至又滋生出小小的埋怨。

如果皇帝能再狠心一些……如果,如果皇帝能再多听他的话一些……或许他早就可以……

不知不觉间,指甲深掐入掌心,直到一阵尖锐的痛传来,他才惊觉。

“锦衣卫,将詹某拿了!”崇祯吵了多时,嘶哑了嗓子,竭力喊道。

“臣死不足惜,皇上若听臣一言,国事尚有可为,即便不听,亦可留为他日思……”锦衣卫架着言官下了殿,那倔强的声音渐渐远了。

待崇祯铁青着脸宣布起驾回宫,拂袖而去之后,他与同官们才得以扶着跪得麻木的腿慢慢站起来。众臣等了多时,尚未找到机会向皇帝申说意见,眼见崇祯已回宫,便一齐将目光望向了他,有人壮着胆子道:

“首辅……”

“诸位回各衙门罢!”他淡淡道,话里却带了不容质疑的意味。

说罢,体仁率先走出了文华殿,走过那一路向他投来的畏惧、犹疑或者不甘。


“首辅请留步。”他行至会极门,忽有人在他身后唤道。

体仁转身,看清来人以后,心中一哂,漠然道:“刘公有何贵干?”

“詹侍御质性狂愚,方才召对时对您多有冒犯不敬,诚为有过。宗周在此,替他向您赔个不是。”刘宗周似乎是下了极大的决心,才满是别扭地对他说了这番话。

方才当众詈骂他为窃权、为专擅,现在刘宗周一句“冒犯不敬”便要轻轻揭过。体仁心中顿觉好笑,面上不动声色,意有所指道:“我的看法不重要,不劳公多加费心了。”

“首辅此言差矣,”刘宗周正色道,“在下入朝以来,见首辅与皇上君臣相得,信任无间,这正是人臣致君尧舜的大有为之时。天下人无不仰赖首辅将顺其美,匡救其失。”

果然……他心中对东林这类说辞已经毫不意外,甚至能料想到对方接下来还会说些什么——

“詹侍御操守俱佳,虽有小过,但贤才难得。一旦入了诏狱,万难全身而退。首辅既承担进退人才之责,还望您为国家惜才。”

自己若不惜才,此等喜事少年更能向何处置喙?体仁闻言,心中无奈道,嘴上只回答刘宗周说:“方才陛下震怒的模样,公也看到了。此事我做不得主,无能为力。公无须再提此事。”

说罢,他不愿再与对方纠缠,转身便欲离开。走了几步,身后响起刘宗周略带愤怒的声音:“首辅便当真不惧?”

他顿住了脚步,一时却是懒得回顾。

“公议人心,万世是非,首辅当真以为能逃得过?从来目千秋笑骂而不顾者,无非是轻弃己身而已。在下不敢求首辅有爱重言官之意,但求首辅爱重自己!”

他闻言几乎要放声大笑:谁家之是非,谁家之公议?

体仁猛然转回身,冰冷的目光犹如出了鞘的剑,凛然道:“公议人心,孰能欺天?某相信所谓‘天道报应,分毫不爽’。若以私党握道权,妄以为万世是非在手,便可蔑法乱纪,肆行无阻。此等败道之徒,自有天诛之!”


注:

[1] 崇祯与詹尓选辩论的内容,部分出自詹尓选《谏令钱士升回籍疏》、《明史•詹尓选传》。

[2]刘宗周致信体仁,事在詹尓选得救之后,这里糅合了一下时间线。


评论(11)

热度(54)

  1.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