温陵故人

吾学李温陵,平生最好是人之非,非人之是。

【温祯温】居渊(一)

预警:角色人设为作者个人的史料解读,不接受请点叉



崇祯九年暮春。

群芳相继谢幕的时节,文渊阁庭中的芍药却盛开正好,微风吹过,摇曳了满堂。这最后的热烈研丽的春色,教人几乎有盛景依旧的错觉。

首辅温体仁伫立庭前,不知思量何事,正想得出神。直到中书官急匆匆的脚步由远及近,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光景。

“当真?”听了中书官的低声禀报,体仁心中惊诧,又隐隐有所预料,面上不动声色反问了一句。

“是卑职亲见,不会有错。”中书官连忙道。

“……知道了,”体仁眼中掠过一丝黯然,随即湮没不可见,吩咐中书官道,“你去请钱阁老来中堂一晤。”

中书官退下后,他起身先行去了文渊阁中堂,一边踱步,一边心中不由冷笑:李琎一介武生,本无足轻重,可一封建言搜刮江南富户的奏疏,便搅动了如此多人食不安寝。他不过是投石问路,权且试探,这小小一颗石子激起的风浪倒比他想象得还要猛烈,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。

现在钱士升竟以阁臣之尊亲自弹劾李琎。他倒要看看,对方这是准备唱哪出戏。


“听闻老先生有疏弹劾李琎?”钱士升甫一进门,体仁便单刀直入发问。

“正是。”来人从容答道,说罢从袖中出示一疏,递到他的面前。

奏疏封面的贴黄墨迹犹湿,体仁深深地看了钱士升一眼,伸手接过,展开奏疏飞快地看了下去。疏中严词参劾李琎借端幸进,妄献搜刮江南富户之策,乃是“衰世乱政”,必将酿祸造乱:

“……今乃以兵荒之故,归罪于富家之朘削,议括其财,首实而籍没之。此秦皇所不行与巴寡妇,汉武所不行于卜式者也,而欲行于圣明之世乎?”

他冷着脸合上奏疏,一颗心已经沉到谷底,目光眺望着远处的文华殿,心底浓重的担忧又不断翻涌。这样的论调,在外廷其实并不新鲜,左右不过以一句“小臣聒噪”便能打发过去。但此疏出自内阁密勿之臣,不知天子将作何想,传将出去,外廷又将如何议论?

“李琎处分早已有旨,老先生为何又上此疏?”他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答案,但仍是叹了一口气,平静地问。

“直言进谏,冀君一悟。”

“先前老先生所上四箴疏无所不该,已奉有温旨。区区李琎一事,何至于此?”

“上四箴疏时,李琎尚未妄进邪说。此事关系民生安危、国家元气不小。身为大臣,怎能不随事力争?”

体仁默然,重新打量了钱士升几眼,眼神彻底冰冷了下来,忽而自嘲一笑,道:“皇上圣明,必不允行。”

“在下固知皇上必不允行,”钱士升坦然道,迎着他微微讶然的目光,又道,“但既然有一邪说,只恐根株潜伏,将来可虞。我辈亦须昌言极论,以防微杜渐。”

字字义正言辞,说得漂亮至极。他若再行劝阻,简直便是教对方做不忠不义之臣了。

体仁想起昔日钱士升入阁,与他共商政事,论及钱粮筹措的棘手之处,对方甚至慷慨激昂“申商之术亦是救时之法”。如今一旦经世之志被迂儒名根所掩盖,顿时便改头换面,判如两人。

或许他本就不该奢求超越门户畛域的相知,想必自从文震孟、何吾驺被自己揭参罢任后,对方的不满腹诽已忍了多时。彼此维持的虚伪和平,今日终于也摇摇欲坠了。

见他默然无言,钱士升轻声说:“若首揆无他异议,在下这便去投本了。”

体仁满怀复杂的目光盯着钱士升转身离去的背影,忽然扬声喊道:“等等!”

见对方转回身,他再次展开奏疏,指出其中一段道,“秦皇汉武两句,太过激愤,似非告君之语,还望老先生稍作斟酌。”

你要与我分道扬镳,我强求不得。但君臣一场,就请为皇帝留一点温存罢。他在心底叹道。

钱士升闻言逡巡片刻,复决然道:“首揆不必再劝。我血心已发,不可复遏,无论得罪遣斥,皆所甘心。”说罢,向他深深一揖,捧着奏疏去会极门上本了。

得罪遣斥,皆所甘心……皆所甘心……

钱士升离开后,他久久独立于中堂,默默咀嚼这几个字,终于忍不住冷笑连连:这便是钱士升想求的结果罢!

暮春时节的风穿堂而过,他竟感到萧瑟的寒意。

直言进谏,激怒天子,然后一走了之,邀得忠直之名。若这便是道学所谓“以道事君”之义,未免也太过虚伪凉薄。


崇祯镇日在与内阁相对不远的文华殿办公,批发奏疏一向迅速非常,一个多时辰后,司礼监文书官便往内阁送来了钱士升的奏疏,要内阁作速拟票,一同发下的还有将李琎下刑部提问的红本。

内阁中只剩下他与次辅张至发二人,隔着长桌对坐相望。张至发此刻才得知钱士升上疏之事,咋舌之余,忐忑看向他询问道:“首揆,钱公此疏该如何票拟?”

他沉吟不语,将御批过的李琎奏疏拿在手中反覆掂量,良久方道:“皇上已有提问李琎之旨,或是圣心为钱公之疏打动罢。”

圣心如水,他即便心中有所猜测,又如何在内阁说得出口。何况那猜测正是最坏的结果。

张至发闻言,不减迟疑之色。张至发虽然入阁时日尚短,但也渐渐对崇祯帝的脾气有所了解,因而也不免怀疑:钱士升疏中激烈的反对之词,皇帝当真毫无芥蒂?体仁见状一笑,笑里透着不尽的冷淡疲惫,道:“主圣臣直,千古盛事。我辈更有何可言?”

“……明白了。”张至发低声说。

“今晚出宫后,还劳烦老先生与我往钱公寓所走一趟。一来告知情况,有个通气,二来……也劝劝他,早日入直罢。”他想了想,又补充说。

他并非不想成全钱士升的求仁得仁。文渊阁中少一个异己,反倒省他许多心力。但此事已然涉及皇帝,一旦处理不当……只是想想可能出现的纷争聚讼,他的脸色便不由得难看起来。

纵然情知决裂就在眼前不远,纵然厌倦那些虚伪的情面客套,他也不得不周旋到最后一刻。


然而骤雨惊雷来得比他想象中还要快。

文华殿中,体仁接过司礼监递过来的奏本,瞥了一眼殿上负手而立,面色阴沉如水的皇帝,按捺住心神展开来看——

先前他墨字写就的票拟皆被御笔抹去,红色的一笔一划极粗极深,没由来地令人触目惊心,他几乎能想象得到天子下笔时的盛怒之态了。

“钱某上疏,卿是知道的么?”他尚在沉吟暗思对策,崇祯问话的声音已经响起。

“臣事先已从中书官处得知。”他惟有坦然回答。

“奏稿也提前看过了?”

“臣已看过。”

崇祯脸色微微一变,极力压抑着怒气,接着问道:“‘主圣臣直,千古盛事’,卿是这么看待钱某上疏的?”

体仁心下一惊,暗暗告诫自己要加倍小心文渊阁内耳目,随即望向皇帝,恳切地说:“钱士升上疏前,臣见疏中有过激之言,曾劝其改拟。后见御批李琎下刑部提问,臣料想陛下决断自有深意,欲使外廷知晓圣度宽宏,因而才有此言。”

“钱某满疏谩骂之言,何曾改过分毫?!”崇祯闻言更气不打一出来,愤恨道,“朕又何曾说要优容他了?”

“陛下息怒,”见皇帝情绪激动,体仁垂下头道,同时仍不忘试探,“臣只是考虑到李琎红本已经下科发抄,外廷见后不胜欢欣,以为陛下纳……”

“区区一个李琎何足惜?”崇祯忍不住冷笑,一提到钱士升,眼底便怒意翻涌,“但朕绝不姑息钱某这等沽名邀誉之人!”

体仁顿时明白,皇帝对李琎的建言并无不满,故意将李琎下狱,便是为了责问钱士升时更加理直气壮、师出有名罢了。

“士升是辅弼之臣,若蒙遣太重,难免又给外廷不肖之徒议论生事的口实。”他知道崇祯决意罢免钱士升无疑,只得婉言提醒皇帝注意其中的隐忧。

盛怒之下的崇祯却会错了他的意思,怒极反笑:“身为密勿大臣,作此诟骂之语,他不给朕体面,却要朕给他体面?”

“钱士升此举的确过激。”体仁柔声宽慰道。

崇祯尚不解气,不依不饶道:“过激?朕看他是蓄谋沽名才对。他若真有忠言谠告,前日朕召对孙传庭时,阁臣皆一同在场,何不向朕面奏?当面不说,退后诟骂,这哪里是要谏言,这分明是骂朕给外廷看呢。”

体仁一时哑口,心知今日是丝毫劝不得了。

“朝政之事,朕皆委任于卿,却不知卿何时如此照拂外廷意见了。”崇祯扬起眉,不满地对他说,说着目光便愈发狐疑,在他与张至发之间来回扫视。

此言入体仁耳,宛如天边隐隐传来的闷雷,预示着山雨欲来,不祥的黑云缓缓迫近。向来自诩“孤立”的他,本有千种说辞应答如此责难。只是敏锐察觉到皇帝的性子愈发敏感易怒后,他的心头蓦然涌上更深的一层忧虑,一时竟沉默了。

皇帝猜疑的目光如箭矢般,一支支不断射来,站在他身旁的张至发第一次亲历这等情形,没防备呆立原地,踌躇欲言,又畏怯讷讷。

“臣……”

“罢了,朕也知道,钱某与你们有同官之谊,你们顾及内外情面,朕原是不应多指望什么。”崇祯脸上浮现出厌倦之色,懒得再听些哓哓置辩之言,转身坐回到案前,径直提起了朱笔——

“是臣妄测,是臣愚钝!”体仁忽然大声说道,崇祯提笔的手微微一抖,抬头重新望向他,神情竟已带了委屈。这般打断皇帝的话实属不敬,但他顾不得了。睨望天颜,见崇祯神色触动,他紧接着伏地叩首道,“臣愿改拟,请陛下恕臣无心之失,再稍候片刻。”

崇祯看着首辅匍匐的脊背,似乎是得到了最安心的答案,神情一下子软了,眉宇间的阴霾燥怒终于散去些许,矜持着微微颔首,似有许多话要说,但最后只吩咐内侍备好笔墨,道:“朕等着卿。”

天子总是这样,索求他的态度,索求他的同心一意。他其实是再了然不过的。

在崇祯的目光注视下,体仁有条不紊地铺纸执笔蘸墨,重新草拟了批答钱士升奏疏的圣谕,落笔的每一字、每一句皆是刺向昔日同僚的刀剑。多年以来,他曾无数次这样握定笔锋,发落判决君臣共同的敌人,作为业果,他自己亦集矢集怨于一身。但他已经没有工夫顾惜此身。

在张至发略带震惊的目光中,他呈上了新拟的谕旨,看着崇祯一边览过,一边露出了快意的微笑。体仁知道,可以预料到的风浪就在不远前了。

纶扉之地,天子与阁臣以最不留情面的方式决裂。外廷绝不会轻易就此揭过钱士升这件事。



注:

[1]题目“居渊”取义于乾卦第四爻“跃龙在渊”。温体仁的堂弟温璜与他探讨为相之道时说:“古相臣之案,惟乾三、四爻可以当之。三、四两繇,不出危、疑二字,而疑甚于危,故四之跃渊,更难于乾惕。渊之一位,乃相臣莫可退避之位,疑之一担,乃相臣脱卸之担。”(温璜《贞石堂集》)

[2]吴门、香山被旨俱逐,侄处此真千难万难无可告语,今惟急急辨辨抽身一招而已。(钱士升《赐闲堂集》)

[3]李琎疏属余看详,遂拟下刑部提问。御批改票,内钤抄录前谕通政之旨。余谓首揆曰:“圣意得无申饬乎?”首揆云:“上方欲通言路,以所拟太重故尔。”遂改拟“姑不究”。余退而谓同官林公曰:“此乱本也。职在代言,当以去就争之。”……至午出至阁,疏已具,首揆闻之,延余至中堂,惊问曰:“老先生有疏参李琎耶?”余曰:“然。”出疏示之。首揆云:“老先生四箴疏无所不该,已奉温旨,此直一事似属可已。”余谓:“虽一事,而关系民生安危,国家元气不小。”首揆云:“皇上圣明,必不允行。”余云:“固知圣明未必允行,然既有一邪说,恐根株潜伏,将来可虞。吾辈亦须昌言极论,以防微杜渐。”首揆复指疏中秦皇汉武二语为太戆。余云:“血心已发,不可复遏,得罪谴斥,亦所甘心。”首揆知余意不可回,拱手而别。……及晚,琎本批红,余疏发票同下。首揆偕同官出,至余寓,喜色相吿曰:“老先生之言行矣!主圣臣直,千古盛事。”余为瞿然,曰:“圣断先定,多此一番执争,俟入直,便当具揭请罪诘明。”首揆趣余同入,余以昨疏未下,力辞之。至午,御批切责。(钱士升《赐闲堂集》)

[4]明午,有旨切责士升:“密勿大臣与外臣不同,况值召对,即应面奏,何必退生议论?即欲邀誉,前路已足致之,毋庸汲汲。”(谈迁《国榷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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