温陵故人

吾学李温陵,平生最好是人之非,非人之是。

【祯温】破妄

预警:噩梦,虐向。

sp有,其他内容有省略。


我对你的爱意让我永堕地狱轮回。——题记


温体仁推开了一扇房门。

屋中的一切陈设简朴而陌生,几样家具物什又隐隐透着熟悉的影子。他不知这是何地,亦不知自己为何要来此处。他只模模糊糊记得自己在等待一个人,可是,那是谁呢?他怎么也记不得了。

里间有说话声若隐若现地传来,他循声走过去,绕过屏风格挡,视野便开阔起来。他看到空旷的屋子尽头是一袭微微飘动的帘幕,人声大约便是从帘幕背后传来的。

然而,他越是走向屋子深处,将人声听得逐渐清晰,心中便愈觉骇异。那人声不是寻常的交谈抑或争吵,而分明是——呻吟、哀泣和斥骂。

体仁皱起眉,难道竟是有人寻了僻静之处,胆敢私设刑堂不成?他下意识环视四周,自己孤身一人,没有仆从,手无寸铁,理智本能地提醒着他,继续往前走并非明智之举。

可是,他分明强烈地感到,帘幕之后,是他的故人,他所要见的人就在那里。

他犹疑地再走几步,脚下忽然踢到了什么东西,发出清脆的滚动声。

体仁目光下移,看到一条摔碎的玉带。他蹲下身,拾起了玉带,举到眼前细细端详。

这是只有一品文臣才有资格佩戴的玉带,虽然明显经过了暴力扔掷,且不止一次,仍能看得出玉石的形状纹理——与他晨起出门前,侍女系在他腰间的那条玉带一模一样。

他脑中轰地一声炸响,思绪纷乱中,他伸出手慢慢摸向自己腰间,想要确证一个事实:那里除了层层衣料,空空如也!他是什么时候来过此处,怎会将玉带遗落了,又是谁将玉带用力砸过?!

“啪!”

一声清脆的鞭笞声突兀地响起,回荡在空旷的屋子里,惊得他猛地起身,四处张望。手中那条贴身多年、熟悉无比的玉带仿佛一瞬间也变得烫手,体仁回过神后,连忙将它丢回原处。

“臣没有……绝没有……”随着有规律的声声鞭笞,帘幕后面的人声更响了。那声音饱含着巨大的痛苦。而他对这痛苦,有着不可脱卸的责任。

无法再回避,体仁重新将目光转回那道帘幕,一步步走到距它几丈远的地方。

屋内的烛火不知何时点燃了,映得帘幕通透。他看到帘幕后是一张床榻,床榻上的情形被遮住了大半,看不分明,却清晰映出了两个人影。其中一人姿势颇为怪异。他盯着看了又看,才明白那人是仰卧着,被吊起了双腿。

意识到这点后,一股寒意悄然爬上心头。可他无法自抑般地,继续一步步向前挪动,想看得清晰一点,再清晰一点。

“啊……停下,停下罢!”

那身影来回挣扎晃动,吊起的臀腿经受着严酷的鞭笞,不时激得上身打着挺起来,又无力落下。

然而眼前所见这些朦胧画面还不足以令他感到十分惊怖,令他惊怖的是帘幕后传出的无比清晰的嗓音。忍辱的,乞怜的,狼狈的。

那是他最熟悉的声音,是他自己的声音。

“不不,饶了臣……”

他下意识按了按自己的喉咙,似乎这样便能将那声声哀泣扼住。没有用。鞭笞声混含了破碎的痛呼,不断灌入他的耳朵。

在鞭笞声的间隙,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,挑了些近日言官骂他的最刻毒的话重复着:“外廷说你无君无父,是也不是?”

“是……”

“说你廉耻丧尽,是也不是?”

“是,臣是!”

“说你欺君窃权,是也不是?”

“臣,臣……”

那人的声音中带了痛苦的迟疑,随即不知又经受了什么严酷的责罚,爆发出一阵压抑的痛哭:“呃啊啊!陛下,求求您——”

体仁被那声“陛下”猛地烫到了,蓦然瞪直了眼睛,颤抖地张了张口,说不出话来。

尽管他早已辨出了那熟悉不过的年轻声线,但他仍抱了一丝逃避之心,拒绝在这无比的荒谬中相认。然而,紧接着响起的讨饶之语更不容他再作他想。

“臣欺君窃权,臣罪孽深重!求陛下怜悯,求您开开恩……求您……求——啊!”

那些颠三倒四之言,被痛楚逼得几不成句,破碎不堪,紧接着又被一记响亮的鞭子声噎回了喉咙中。

体仁沉默地立于帘幕之外,直面着这一场不知上演了多久的刑罚。越是思量着种种重合的熟悉感,便越觉得此时此景,此身此世界,皆为荒谬。

自己受不住疼的时候会如何反应,如何求饶,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不过了。他不得不承认,那个悲惨万状的受刑者,便是另一个自己。

……


……


……


“臣最大的罪……最大的罪,是痴执。”那人忽然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笑,说道。

皇帝闻言止了动作,凝视着那人许久,蓦地爆发出尖刻的笑声:“好啊!你果真是无君无父,终于不伪饰了?”

那人嘶喊多时,嗓音变得沙哑暗弱:“臣从前……是欺君了……”

体仁久久立于帘幕之外,在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。君臣之间,原不该这般相对。这是个命运的错误,是个庞大的悲剧。他想要转身逃走,他再不要目睹这一切了!然而,他的脚却像石化僵硬了一样,无法挪动半步。

他是坐视悲剧上演,无可奈何的神像。他是反复徘徊断点,没有去处的孤魂。

这一切难道便是他的因,他的果,他的罪,他的孽?

不,他不甘心,他不屈服,他不相信!!

是谁!是谁安排的这一场戏!是谁胆敢如此恶意捉弄他!是他早已背弃的列圣,还是从不显现的天意??

不,这太荒谬了,这一定是梦!醒来啊!醒来啊!!

他使劲儿呐喊,却发不出声音,使劲儿掐自己的手掌,全然感觉不到痛。愤怒催逼之下,他回身捡起地上那条冷硬的玉带,奋力向那道帘幕掷去。

玉带被贯注了他全部的反抗之力,在空中翻滚,抛出一道高高的弧线,穿过两片帘幕中间的缝隙,落到了床上,却奇异地悄无声息,似乎全未在一帘之隔的另一个世界中引起注意。而帘幕之后的动静依然不断传入他的耳中——

“邪佞!异端!亡国奸臣!覆邦祸首!”

“臣罪孽深重……是自作孽……自作孽……”那人气若游丝,喃喃重复道。每一次出声,都让他感同身受到催心剥肤的疼。

不可能,那不是他,那不是陛下!他岂会认这等强加之罪?陛下也绝不会如此待他!

他的陛下,怎会拿了他们共同的敌人所惯用的谩骂,转回身来戕害他呢?

体仁想到此处,一刹那间心头清明。他愣了愣,蓦然大笑一声,面庞上浮现出了然与轻蔑之色。

循此思量,眼前愈发明朗。什么亡国奸臣,什么覆邦祸首,大明天子岂会口出此等不详之言?简直悖理乖谬至极!

是梦魇,对,的确只是梦魇而已。他已经从天子身上找出了其中最大的破绽。

区区梦魇,他便当真全然无能为力么?

既然自己已然觑破,此为幻梦,为妄识,那么,他现在便要——亲自打破这幻妄!

可是,他手无寸铁,屋内空空荡荡,要如何打破这一场梦?体仁神色焦急地四下环顾,目光逐渐转回来,聚焦在了那道微微飘摇的帘幕。

“够了!”他轻笑一下,低声自语道,“躲在帘幕后面装神弄鬼的伎俩该终止了!”

五蕴皆空,空在何处?非空非五,道亦如是。天地山川皆随心之起灭,妖魔幻妄无非心之迷津。

他敢弑圣人,如何破不得这幻妄之境!

体仁当下撑住心神,电光火石般迸发出决绝之意,大步迈上前,一脚踏入床前的血泊中,奋力一把扯开了帘幕。

一阵狂风吹过,吹起帘幕在他身后四处飘荡,让地狱诸景在眼前无所遁形。

梦魇并未终结,反而引他堕入了更深处。

眼前的世界依然坚固,没有料想中的分崩离析。四处流淌的血是真的,天子的身影也是真的,哀泣的回声似乎还在萦绕着,只是未见到一副与他肖似的身体。床上是一具身着绯色官袍的枯骨,被崇祯紧紧拥在了怀里。血肉似乎全然流失流尽了。

崇祯正抱着另一个体仁而哀恸万分,听到动静后,抬起头来,脸庞上满是混着血的泪痕。他下意识地想,那是自己流的血吗?

皇帝的目光直直看向他,眼中涌起一股欢喜:“温卿,朕一直在等你回来,很久了。”

他的心一下子变得扭曲痉挛,手脚冰冷,似乎被透心的寒意冻住了。

不对,不对!他是谁,那具枯骨又是谁?!

崇祯仿佛能看穿他心中所想,平静道:“不用怜悯他,他解脱了,弃朕而去了。又将朕孤身一人留在了这里。”

体仁呆呆望着皇帝,想到方才那人破碎的言语,“自作孽”云云,似乎有些明白了。但猝变之下,仍未想得十分清楚。

“现在,朕要你来陪。”说着,崇祯随手掷下那具枯骨,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了体仁的肩,将他硬生生拖上了床。

他心下大骇,顿时拼了命地躲闪挣扎。慌乱中,他跌跌撞撞地,竟在那具枯骨的身下胡乱摸到了一条又冷又硬的东西——是他方才掷到床上的玉带!这是上一个体仁为他艰难藏匿的生机,是此刻的他拯救自我的最后机会。千钧一发之际,体仁猛地握紧了它,狠狠砸向迎面朝他扑来的皇帝。

可是在最后一霎那,他对上了皇帝的眼睛,举在空中的手硬生生收住了。

那是他纶扉兀坐,玉陛奏对,案牍累形,日日夜夜为之守护的一双眼睛。

这样坚硬的玉石,这样决然地砸下去,他的陛下一定会死的。虽然他在接连的认知颠覆下,已不知面前的陛下究竟是真是幻。可万一,真的是呢?

体仁永远没有办法将杀意对准那双他爱极怜极的眼睛。这般痴愚之人,如何破妄?

只是一瞬间的犹豫,玉带便被皇帝夺了去。皇帝随手一掷,便将玉带掷出了几丈远,教他再也不可触及。不知道再过多久,才会有下一个人将玉带捡起,惊惶万状地认出它是自己的遗失之物。

剩下的挣扎都无济于事了。一番搏斗之后,崇祯将他骑在了身下,拍手笑道:“捉到了!温卿,你再也离不开朕了。”

他闻言,打着寒颤说不出话来,只觉肝胆俱裂。紧接着,皇帝将他的双脚用绳子系住,穿过梁上高高吊起。在彻底失去自由的那一刻,体仁忽然看穿了自己的过去、现在与未来。

因痴爱执著,入生死轮回。

他醒悟得太晚了。鞭声已经重新破空而起。

“啊——”一声痛彻心扉的嘶喊穿透了帘幕。



“温卿……温卿……”

“放过我……”体仁在睡梦中低喃,痛苦地紧皱眉头。梦魇的轮回还未结束,他深陷在里面,不可自拔。

崇祯见状,眼神愈发流露出忧虑,站起身,将铜盆中冰镇的帕子捞起来,拧干叠好,敷在体仁的额头上。

这般爱重的逾越之举,教大珰曹化淳看在眼里,如鲠在喉。

“每次都是这样。先惺惺作态请辞,然后便引得皇爷各种好话恩赏来挽留。玩了多少回合的把戏都玩不腻。不知内阁有甚机务,非此人不可?”曹化淳心中腹诽道。

但曹化淳毕竟识趣,并未出言劝阻崇祯,只暗暗记在心里,待回去与诸清流君子通气,商量对策。

体仁睡得极不安稳,崇祯便帮他掖了被角,发现他双臂交叉环抱在胸前,将自己越锢越紧。

“怪不得一直在说胡话。”崇祯失笑,将他牢牢抓着胳膊的手指一点点掰开,捋平。做完这一切后,崇祯又端详着体仁,叹了一口气,低声唤道:

“温卿……先生……快醒来看看朕罢。”

体仁昏睡多时,高烧渐渐退了。又过了数个时辰,他终于迷迷糊糊睁开了眼,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梦中反复出现的面孔,骇得他一下受了惊,紧紧合上眼想要遁逃,“放过我……”

耳边一阵他熟悉的笑声传来:“既然醒了,怎地又说起了梦话?”

醒了,他真的醒了?

体仁犹疑地再次睁眼,崇祯的脸庞在他的视线中渐渐变得无比清晰。他下意识想伸手去摸摸那是不是真实的,想起面前之人的身份,顿时住了手。

“陛下?!”他吃惊道。

“是朕。”

“陛下,你是怎么……”他脑袋不时钝痛,还未完全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。

“嘘,”崇祯连忙将手指竖起,随即不无得意地说,“我偷偷出来的。”

是了,这是温宅,是在他的家中,于他而言最安全的地方。

皇帝故作轻松的情绪完全没有感染到他。体仁目光凝重地望着对方,忽然想起什么,连忙吃力强撑起身。

“陛下,恕臣行礼迟了——”

“免了,朕既然是微服,便不必讲那么虚文。”崇祯挥挥手道。

“因臣有要事禀奏陛下,不敢全无告君之礼,”他稳住心神,郑重道。说着,他披衣起身,面向皇帝,缓缓跪下。

“卿有何事?”崇祯疑道。

“臣辞疏已经两上,垦请陛下批准,放臣回乡。”

崇祯那双眼睛一下子黯淡了下去,道:“卿日夜魂梦牵绕之事,便是这个?”

体仁心中一惊,不知自己昏睡时的梦呓被皇帝听去了多少,一时沉默。

“温卿可是还在为前些日的事置气?朕……我……”崇祯看着他,露出了少见的迟疑羞靦,“我不该疑你装病,我实在是……实在是,一时太过多心了。”

皇帝向来敏感骄傲,羞于直言己过,这便是最坦诚的歉意了。

“臣料想也是如此,所以早就忘怀了。”他静静道。

崇祯闻言露出笑容,以为既然说开此事,君臣之间一切心结隔阂便就此冰释,却听得体仁又道:

“但臣请辞并非为此。数月以来,台省诸公交章攻臣,近乎泼骂。陛下批览章疏甚勤,此无须臣再述。陛下见内阁历任诸辅,可有如臣今日一般受辱者?臣不敢恤一身性命,但恐怕臣名节已毁,势必累及圣名。届时,臣便是罪孽深重,万死难赎了。”

崇祯似乎最不愿深谈这个话题,显出烦躁不安之色,打断他道:“有朕在,他们敢奈你何!”

眼见皇帝色厉内荏地再次逃避了他的话,体仁不作声了。高烧带来的头疼还在纠缠着他,他实没有更多心力与皇帝周旋。

“方才那些话,朕便当是卿烧糊涂了,说的胡话。以后朕可不愿再听到了。”

“……是。”他犹豫半晌,才从嘴里吐出一个字。

皇帝觉出了气氛的尴尬冷场,叹了一口气,亲手将他扶了起来。一双眼睛无比诚挚地注视着他,道:“温卿,一定要快快好起来啊。若没有你,朕实不知还能倚靠谁……”

崇祯越说下去,越耷拉起眉头:“内阁中你不喜欢谁,朕将他们打发走便是。只要……只要你早日病好回来。”

体仁心中到底忍不住,涌起一股爱怜,柔声说道:“臣没事的,陛下不必为臣忧虑。”

“那……”崇祯想了想,问道,“卿再休养三日,便回阁罢?”

“朕不要孤身一人。”

“朕一直在等你回来,很久了。”

皇帝声声近乎恳求,却是以不容他拒绝的口气。

体仁闻言,怔了怔神,只觉这话似曾相识,一时却想不起,在皇帝殷殷期盼的目光中,终于微笑道:“臣遵旨。”

(完)



全文指路微博:@孤云还暮山


注:

[1]关于题目和故事结构:梦中是承受痛苦的轮回,缘起于爱;梦外是承受恩宠的轮回,结出苦果。凡此种种,皆为幻妄。欲破妄,未能破。梦中梦外陷于轮回的根源,都由于体仁对崇祯的痴执。

[2]玉带是轮回的直接物证。帘外的体仁发现玉带——扔玉带到床上——帘内的体仁知晓另一个自己来了,藏匿玉带留给他——君臣撕打,玉带被崇祯扔出去——帘外的体仁发现玉带。

崇祯的话是轮回的暗示。

[3]一些史料灵感。《温体仁墓志》:“公以昌言受特知,实犯众忌……台省疏未已,九曹郎继之,甚而累囚继之,勋爵继之,又甚而三麽卫弁泼赖继之。从来辅臣被言,未有如公之横诋丛讥者。然攻愈众,则信弥深;辞愈切,则留弥挚。崇祯以来辅臣眷礼之厚,倚信之久,始终优异,亦未有如公者。”

 [4]《仪顾堂题跋》:“员峤相思宗最久,当国势阽危之日,不能有所匡济,惟务逢君固位,嫉贤忌能,律以‘以道事君不可则止’之义,列之奸臣,百喙何辞!惟员峤操守尚严,持躬尚谨,既不若严嵩之招权纳贿,亦不若冯铨、魏藻德之媚珰无耻。即崇祯五十余相中,胜于员峤者,惟文竺坞、范吴桥、孙高阳数公,余皆仲伯之间。员峤独被恶名,殆有幸,不幸耶?诛心论定,终为下流之归,可不惧哉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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